從巨觀的角度看,花東縱谷可分或北、中、南三段。北段的溪流主要是往北流由花蓮港附近出海的花蓮溪,中段是往北流轉東穿過海岸山脈入海的秀姑巒溪,南段則是往南流由台東入海的卑南溪。
菲律賓板塊從東南往西北移動,碰到歐亞大陸板塊時向下隱沒,這兩大板塊在台灣的接合線,就是花蓮溪、秀姑巒溪、卑南渓所流經的花東縱谷一線。花東大部分的斷層就是沿著花東縱谷幾乎平行分佈的,也就完全不奇怪了。它們也反映了兩大板塊之間的摩擦,是現在進行式喔。
從瑞穗,走花蓮縣64號道路,往東到靜浦,就是約莫沿著秀姑巒溪往東穿越海岸山脈,一段落差蠻大的深谷地形,置身其中感到山川的壯麗。
相對於有二億三千萬年的中央山脈,海岸山脈形成的時間,是一百五十萬到二千三百萬年前,則是一個相對年輕的小伙子喔!
秀姑巒溪從玉里由南往北流,滋潤了花東縱谷的中段,到了瑞穗就往東折,穿過年輕的海岸山脈,然後在靜浦注入古老的太平洋。「瑞穗」的古稱是「水尾」,意思是從玉里往北流到瑞穂,已經是溪水的尾段的意思。
根據維基百科,『瑞穗鄉舊稱「水尾」(台灣客家語海陸腔:shuiˊmuiˋ )意思是秀姑巒溪之尾,後日本人因水尾的日文發音Mizuo,改為音近之「瑞穗」(Mizuho)。』,「瑞穂」來自日本神社「豐葦原之瑞穗國」的字句,用來代表當地稻米結穂纍纍的意象。
其實秀姑巒溪流到瑞穂之後,還折往東流了二十多公里才在靜浦入海,靜浦才是真正的水尾才對。或許,當年開了八通關古道,從埔里通到了玉里,又往北開了一條墾殖的連絡道,最遠的點就是瑞穂。玉里先自秀姑巒溪取水灌溉是水頭,瑞穂自然變成了水尾了。而當時蜿延在海岸山脈中的秀姑巒溪,應該還完全是原住民的天下吧!
瑞穂附近鶴岡的文旦非常有名。我在走出了瑞穂市區,在秀姑巒溪支流富源溪旁,碰到兩戶阿美族人在灌溉水田。他們都表示水源充足,完全沒有缺水之苦。種水田很費工,就問他們為什麼不要像鶴岡一帶一樣,種植比較賺錢相對省工的文旦呢?
他們說,也不一定,現在文旦種太大多了。
原來有供過於求的憂慮啊!
老實說,蹲在樹蔭下看田水的人是阿美族原住民,令我好生驚訝,居然不是克勤克儉的客家人呢!
在半路上,一位全身穿著綠色制服的郵差停下了摩托車,關心地問我有沒有帶足水,看要不要他去幫我買一點,他說接下來的路邊都沒有商店了。
我打開半罐水說還有,不好麻煩人家,婉拒了他的好意。他笑著寛濶黝黑的臉說,那麼就要慢慢的喝喔!
在奇美村附近,有不少放牧的水牛。我就請教在路邊,已經採收了一整車牧草的阿美族大哥。
原來,這附近大約有十幾戶小農,每戶就養個五、六頭水牛。
阿美族大哥說,水牛長得快,三、四年就可以賣了。不像黃牛,要養七年,太久了。
他說牛販買了牛,具體做什麼用途他不知道。他們養牛的,一般(不吃牛肉)不知道怎麼去煮。最重要的是牛有靈性的,你如果對它不好(譬如要把它殺來吃),它是會知道的,那麼就不會馴服了。
聊了一會兒,那位布農族的郵差先生,特地買了一瓶礦泉水送來給我。我非常感動,就想至少要把水錢給他。您知道他說那瓶水多少錢嗎?一百萬!然後揮揮手揚長而去。太可愛了!
我還沈浸在幸福之中,阿美族大哥幫我回到剛才水牛的話題。
養水牛也有難處。在秋天和冬天長達五個月的旱季,草長得不夠好,水牛怎吃就都不夠飽,就一直吃。到了春夏,草長得茂盛了,但是水牛卻貪玩消暑的水,而不好好吃草。
我好奇地問阿美族大哥,牛場圍了鐵線,也通了電,照理牛會乖乖留在圍起來的場地裏吃草了,為什麼鼻子還是要上鼻環呢?
(按:一般牧場鐵絲通電,是將12V的低壓電轉成8,000~12,000V的高壓,然後以脈衝頻率的方式向鐵線釋放,接觸時間是很短的0.2秒,不害生命,但可以對牛隻產生足夠的嚇阻作用。消耗功率低,一般約5W,1星期只耗1度電,非常經濟。)
他說,你也知道牛的脾氣,牛脾氣啦!發起來縱使你怎麼打它,它也不怕的。牛的鼻子最敏感,穿了鼻環,輕輕一拉,它就跟著你走了啦!
我說,一戶人家只養5到6頭,這樣可以足夠生活嗎?
阿美族大哥說,沒有啦!一般就是家裏的老人家順便養的。
事後查了一下資料,如果農戶隨時保持6頭牛,養育期3年,那麼勉強平均每年可賣1至2頭水牛,算2頭好了。假如每頭可以養到理想的500公斤(不是飼料牛,可能很難)以活體牛1公斤台幣約130元左右的成交價格,一年的收入就是130,000元,如果透過牛販收入就會更低,一個月收入平均不到台幣1萬元,只能說是貼補家用了,阿美族大哥所言不假。
這個牛場的廢水,大概就透過土地和排水間接進入了秀姑巒溪了。只是那麼大的地區,分散只養個幾十頭,應該還是環境可以吸收的範圍吧!
在我繼續上路之前,阿美族大哥把他手邊僅存的一瓶礦泉水塞給我,並且好心告訴我,附近5公里內路邊的水不要喝,因為有養牛啦。再過去一點,從山壁上流下的泉水,可以用礦泉水的瓶子裝來喝。
在64號公路約18公里的位置,確實有山上流下淙淙的乾淨泉水,我洗了手但沒有喝。不是不敢,在中國深圳接近惠州的山上我都喝過山泉水了,只是兩個原住民大哥給的二瓶礦泉水,已經把我灌飽了。
會去秀姑巒溪的那一段路漫遊,其實我是有私心的,是想回到從前。
話說那是二十幾年前,做了第一份工作,意氣風發。
公司的秋季旅遊,就是秀姑巒溪泛舟。因為不黯橡皮筏的操槳技巧,整個部門的人落水打散,被撈起放到了另外一個橡皮筏上,就跟其他部門的人混在一起了。
最得意的是,我接下來跟一位姓夏的業務主管,各坐在船頭的左右,負責指示左右邊的操槳時機,隨時保持船頭逆著水浪的方向,就再也沒有翻船了。
還有一個小插曲。那是一個用膠捲底片攝影的年代。我為了幫大家留下青春的印記,特別把上了膠捲底片的相機,用塑膠袋密封好,在水面平靜的時候拿出來快快地拍拍拍,然後在到了激流之前緊緊包起來,如此反覆數次,照了好多值得紀念的相片。後來雖然落了水,可是相機可是完全沒有弄溼唷。
部門內有位熱心的同事幫忙把膠卷底片拿去洗,然後很不幸相片和膠卷底片都不翼而飛了,可能遺落在擁擠的台北市公車上了,大家感到頗為懊惱惋惜。如果是現在,至少還會有檔案,但是那是一個只有膠捲底片的年代呀!
當我跟老婆大人說我要去重遊秀姑巒溪時,她居然很得意地說,她當時被救到了我操槳的那艘船,而且拉她上船的是我。呃......同船共枕的戲呀!
可能是非假日的冬天的淡季,或者是畏於武漢肺炎的淫威,只有在風口和將軍帽之間,勉強遠遠看到兩艘橡皮筏。我試著小跑步走追,但是溪裏的橡皮筏是不等人的,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,獨留濁水在繼續流淌。好像我失落的青春,以及曾經想把它燒烙下來的膠捲底片,以最不傷感的反諷方式,重新加拍了一段暗喻無聲的人生默片。
沒有想到天氣會那麼熱,整身汗流浹背。原住民大哥的那兩瓶水,是最及時、最甘美的救援。
過了奇美部落,天空開始飄下了一點點細細疏疏的雨。我想到足下正有一條斷層,就是以它命名的。相信奇美斷層就是從這裡一直往東北的方向延伸到豐濱的海邊,而它的西南端,應該就是沿著秀姑巒溪的溪谷往上游,接上了花東縱谷的瑞穗斷層了。
一條斷層告訴我們的,不只是土地因為被迫分離而變得痛苦脆弱,而更是它的藕斷絲連所牽動奇妙的亙古連結。
當我看到了秀姑巒溪的入海口的時候,適時下起了傾盆大雨。舊省道的長虹橋下,依然是泛舟終點的登路地,在喧鬧早春的雨中,往海口渲染成一幅遙遠寧靜的水墨。記得當年泛舟平安地快划到了終點,可是水碧天藍,還天真以爲長虹橋外就在花蓮港附近呢!
秀姑巒溪流過的地方,是花東縱谷的心臟,是菲律賓板塊和歐亞大陸板塊交心的地方,它也流經了我清純的年少。我沒有想到,那那個古老的地理的接口,從那艘橡膠皮筏拉起的那位看起來怯生生的瘦弱女子,居然形塑了我大半的人生。
Lessons learned:
1. 不要隨便去泛舟。
2. 如果去泛舟,不要隨便救起看起來怯生生的瘦弱女子。
3. 不過如果泛了舟又救起看起來怯生生的瘦弱女子,那麼就認命吧!祝您幸福。
千金難買早知道。可是曾經的年少,不知道才是千金難買呀!如果您懂我,那麼就證明夠老。哈哈!
其實真的老,是150萬年到2300萬年的花東海岸山脈,而更老的是2億3,000年的中央山脈,和它們之間的斷層。如果把中央山脈最古老的地層已經存在的時間當作一整天24小時,那麼我們不滿百的人生就只有0.00037565秒,不是一瞬那是什麼呢?
一瞬也可能是幸福的,就這樣。
路線:瑞穗-奇美-靜浦。
距離:25.4公里。
難度:低緩坡,車子不多。
景色:河谷絕景。
2020/2/12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Damakey