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復興尖山下到北橫,已經晚上7點13分。看到手機上大約7點左右的來電未接,心想是明池山莊打來確認幾點要入住的。
我站在那個北橫58.5K(公里)的路旁,掏出手機回電。雨水直接滴到了手機螢幕上面,人臉辨識無法運作,我用手掌抹去水滴,輸入了秘碼。重覆了幾次才終於成功。
回電有人接,但是對方聲音很小,聽不清楚,我努力吼了幾聲,希望告訴對方要等我check in,但是訊號太弱,電話很快嘟嘟地就斷線了。
接下來我邊走邊撥,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,那一段的北橫公路是訊號的大死角。
我全身穿著雨衣,雨漸漸小了,但是可以感覺到其實裏面的衣服應該已經是溼的。尤其是上衣,迪卡儂賣的輕量級雨衣,考慮到透氣,精心留了幾處橫向的縫隙,小雨倒還好,但如果大雨或在雨中行走太久了,加上背帶的擠壓,有些水就會從那些縫隙滲進來。身體流汗,有時候滲一點水進來,可以降降溫,感到的倒是涼快。可是一旦回程到登山口,那種溼溼溚溚的感覺,就會明顯地跑了出來。
我當然是穿著阿伯們去海邊釣魚時習慣的長筒膠鞋,雨褲的下緣用魔鬼氈貼得嚴嚴實實的,可是不知道怎麼了,居然長筒膠鞋內的羊毛襪和踝帶是溼透的,走起來發出「漏漏漏…」的聲音。雨鞋沒漏水啊……為了趕路,也就不停下來把襪子擰乾再走。
我把束在脖子上的頭燈拿下,改拿在手上,思考著等一會兒如果有車經過,才不會不自覺把戴在身上的燈照進好心人的眼睛裏。我會誠懇地要求對方讓我搭段便車,噢!不是要求,而是懇求。背包放到他的行李廂,並且會答應先把雨衣、雨褲脫掉再上車…..且慢!我上身是溼的,或許可以不靠在椅背上,但是屁股呢?我不確定是不是還是乾的。我又想,如弄髒了,就告訴他清潔的費用我會出,留下連絡方式,然後他可能會阿莎力地說沒有關係……台灣最美的風景嘛!
晚上走在北橫58.5K以東的路上,基本上就是在一個巨大的空洞裏。我反省著,自忖雖然不是分分秒秒都是絕對老實的,但這輩子也沒真的做過什麼樣的大壞事。在那樣的夜裏,就會想著這些。
那段北橫築在三光溪的右岸。三光溪往西流,在巴陵和馬里闊丸溪合流成大漢溪,然後繼續流往石門水庫,餘水在台北板橋的江子翠滙入新店溪成為淡水河,我的心裏感到溫暖,好像看到那兒人間萬戶的燈火了。晚上七點多,雙北市好多上班族都還沒有下班呢!可是,為什麼在這寂寥的山裏,會想到江子翠呢?那不是曾經有個命案嗎?天啊!
和三光溪在巴陵合流的馬里闊丸溪,它的上游是白石溪和泰崗溪,分別發源於大霸尖山的北側和東側。那個地方是日治時期北台灣日本人最後打敗泰雅原住民的地方,先是馬里闊丸群,而基那吉群和霞喀羅群則一直抵抗到1926年呢!一定死了不少了,不會吧!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想這些!
有一次我翻過背包拿水出來喝,還幾度被自己拿在手上到處晃照的頭燈嚇了一跳呢!
結果,我真的想太多,根本沒有車經過啊!
在看到3公里到明池遊樂區的標誌時,我開心極了,決定一路兼程走過去,不搭便車了。事情就是這麼邪門,接下來碰到了三輛小汽車、兩輛摩托車!
有一對夫婦把休旅車車停在路邊,背門掀開加搭了炊事帳,愜意地露營。他們非常關心我,頻頻詢問是否需要水,然後把我雙手塞滿零食,要我一路小心,真是暖心。
在明池順利入住之後,脫下的長筒膠鞋又是水又是樹葉,長褲的下緣也滴出了污水,上衣當然是溼的。我只穿一件內褲,一邊整理一邊清潔,活像是一個打掃的阿桑。
小木屋很溫暖,落地窗外就是杉木林的樹冠,頗原生態。木地板留下以前住客的磨痕,有一個燈不亮,有一個枱燈會閃,窗簾不易完全遮蔽起來,似乎呼應了網路上不高的住宿評價。還好我只求短暫的一夜情,雖然明池山莊不便宜,也還算可以。
回想一大早上從新北汐科搭上5:18分的火車,到桃園轉搭乘6:30往拉拉山林班口的車子,8:47抵達巴陵之後開始起走,登了庫魯山、復興尖山,抵達了明池山莊已經是晩上的8點半之後,走了25.1公里,前前後後將近12小時,沒有什麼大休息,是強行軍了。
那麼趕,這不是本來的計劃。
本來是想從復興尖山下切北橫63.2公里的登山口,那兒離明池山莊只有2.5公里,就從容多了。
只是一下了復興尖山,就一直找不到明確的路跡,不是攀爬在長滿蘚苔的大樹根之間,不然就是和山坡的芒草、枯竹博鬥,而GPS的地圖分明顯示有一條路,在陰雨天的時候下溪谷,我都懷疑GPS的定位已經被屏蔽了,剎那之間我突然然明白了,為什麼會有人在山上迷路而走不出去。
自救的原則就是返回稜線上的舊路,但那是一長段費力的上坡,拼了命回到稜線,事後發現共耽誤了將近1.5小時。
接下來完全依循原路撤退,就是回到庫魯山然後下到北橫55K的登山口,那時候真的完全不敢想像,走到65.7K的明池山莊,將會是幾點了。一路趕,但天雨路滑,所以也小心地趕。
還好當中有一條很好走的山徑,下切到北橫58.5K,可以少走3公里的路。
當晚在小木屋裏,我決定修改隔天的計劃,不去走山路經婆羅山登芃芃山然後穿越回北橫,而是直接走到73.4公里的芃芃山登山口,走一個簡單的來回,回到登山口續走剩下的北橫12公里下山,那麼就可以更從容搭上梨山開往羅東的國光客運,經過那個百韜橋站預計約莫是下午三點半左右。(芃音「朋」,據說在泰雅族語裏是「鹿茸」的意思,那麼芃芃就是很多鹿的意思吧!)
因為這個改變,隔天早上可以睡到5點(本來是5點出發的),從從容容吃完早餐,散步往芃芃山的登山口。沿路朝陽從杉木林的縫隙射下來的光線,透過空氣裏水氣的反射,我都要大叫哈利路亞了!
芃芃山的山徑,在前段有幾處因為倒木模糊了路跡,那是不管上山或下山,摸黑都會迷路的地方,還好我下芃芃山都還不到中午12點呢!
芃芃山是一個老戰場,日治時期的理番計劃,在1910年日軍攻佔了芃芃山,泰雅原住民在那附近繼續激烈抵抗,後來在日本野戰砲火的威力下,加上族人死傷已經眾多,而不得不降。
從蘭陽溪百韜橋往西北方向發展的山勢,連接旗山主峰、1502峰、芃芃山、婆羅山、明池(鞍部)、復興尖山,再轉往東北方向至巴博庫魯山、棲蘭山這條稜線,東邊的水流往芃芃溪、蘭陽溪、蘭陽平原,入太平洋。西側的水則為三水溪,經大漢溪、石門水庫,新北市的鳶山堰取水口,然後進入台北盆地的淡水河,注入台灣海峽。而在巴博庫魯山、棲蘭山這條稜線北側的水,則為札孔溪和南勢溪,是台北市翡翠水庫的水源,再下游一點於青潭堰有新北市的取水口,經新店溪、淡水河,最後進入台灣海峽。一朶飄在這條稜線附近的雲,因為它落腳在哪個位置,它雨水未來的命運,就有了天壤之別。
北橫之旅的最後12公里是下坡,正常步行速度只要2個小時。我不想那麼早去百韜橋枯坐等車,就特意走得慢,當中還下溪澗梳洗一番,數度坐在路邊發呆,並在棲蘭工作站下的咖啡小店外帶了一杯金橘檸檬。雖然如此,我在百韜橋還要等上45分鐘的車。
天氣很好,出大太陽,我在路標投下的影子𥚃,坐在站牌旁的地上休息。喝了一大口水,收好背包,這個時候我錯過了一通電話,當我回電時,一個奇蹟產生了。
那是高山响導的電話,他問我人在哪裏?當我正解釋是在北橫的時候,他說看到我了。這時說時遲那時快,在台7甲線對向的車道,一輛熟悉的休旅車,從已經搖下的駕駛座車窗,露出高山响導黑得泛紅的笑臉,他高喊,我捕捉到你了!
原來那一車是他帶領去登南湖大山的山友,下了山、洗了澡正要在回程時去吃慶功宴。車子還有一個位子,他就捎上了我,吃完飯還直接送到南港,真是好巧。好感恩。
是夜,我夢到四棵姓林的樹,前兩棵長得特別壯,第一棵叫「林月」,第二棵的名字說筆劃少了一劃,叫「林夕」,在睡夢中還能算筆割,真是太神奇了。
我又想到在攀上復興尖山前碰到的那一場大雨,樹冠hold不住了往樹幹流,樹幹hold不住了就像小瀑布般往地上直接奔瀉。我知道那些樹是認真在蒐集雨的,然後讓它們流往根處,那麼泥土裏的根和好朋友真菌也會幫忙吸收起來,往上送到樹冠,再蒸散為雲霧,然後在午後再回收為雨水,成就一個良善的循環。在那個當下,太感動了,我不禁伸出雙手去接,第一次嚐到了台灣森林新鮮的水。我想,大家既然已經相互交換了細菌,算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,是發自肺俯的真心好朋友了吧!
山徑上樹根之間填滿了水,像一面面的鏡子,傍晚微微從樹冠透下來的天光,照明了前路,下山變得更順利了。接著因為一條遍尋找不到的下山山徑,只好往回走,繞得有點遠,隔天決定只去芃芃山,而這些零零碎碎的事件和決定,使我在隔天下午提早出現在蘭陽溪旁,然後奇妙地搭上高山响導的便車,吃飽喝足才回家。
本來以為從巴陵走到蘭陽溪,是步行北橫貫通北台灣的個人之舉,沒有想到,原來冥冥之中在農曆七月,是走向開心回家的路。
從桃園站於早上6:30出發到拉拉山林班口的中型公車,坐無虛席,還有幾位看起來七十多歲的老人家巍巍顫顫,勉強站著,拼命靠著椅邊、握著車上懸吊下來的拉環。那也就可以想像,坐在位子上的是多大歲數的人了。他們是上了年紀的婆婆媽媽,大多數在大溪的洞口就下了車,要去那附近的步道健走。可是,她們的先生們那些資深Ogisan 呢?
COVID-19還如影隨形,看到老人家們在打完疫苗之後開始外出運動,是很讓人感動的moment of truth.
生命的本質,不在於年老或年輕,而是像那些上了年紀的婆婆媽媽一樣,面對自己身體的老化,毫無畏懼地迎上去挑戰。對病毒而言,她們絕對不會是軟心的宿主喔!
在復興尖山南坡,於掙扎回稜線時,被強勁的芒草叢反彈勾走了一枝登山杖,我回首目視不見它的蹤影,馬上果斷放棄,緊緊握住手上僅剩的一枝,拼命繼續往上,善用雙手雙臂,爬走起來竟然也並不太礙事。碰到太高的倒木,要嘛鑽爬過去,不然就給它坐上去。人就是這樣,養成了習慣,然後習慣反過來形塑了我們。失去了一根登山杖,發現一根杖和徒手,其實也可以走得很順利。
行程
Day 1:
原計劃:巴陵-北橫55K庫魯山登山口(8.4公里)-> 北橫55K庫魯山登山口-庫魯山(2.7公里上昇540公尺)-> 庫魯山-復興尖山(3.3公里)-> 復興尖山-北横63.2K登山口(2.7公里,下降730公尺)-> 北横63.2K登山口-明池山莊(2.5公里) ,總共19.6公里。(P.S. 庫魯山就是萱源山)
撤退路線:巴陵-北橫55K庫魯山登山口(8.4公里)-> 北橫55K庫魯山登山口-庫魯山(2.7公里上昇540公尺)-> 庫魯山-復興尖山(3.3公里)-> 復興尖山-北橫58.5K登山口(3.5公里,下降660公尺)-> 北橫58.5K登山口-明池山莊(7.2公里),總共25.1公里。
Day 2:
明池山莊-北橫73.4公里芃芃山登山口(7.8公里)-> 北橫73.4公里芃芃山登山口-芃芃山(2.6公里,上昇513公尺) ->芃芃山-北橫73.4公里芃芃山登山口- 2.6公里,下降513公尺)-> 北橫73.4公里芃芃山登山口-蘭陽溪與排骨溪交滙處的百韜橋(12公里,下降870公尺),總共25公里。
難度:55K登山口上庫魯山的山徑前段路跡有些地方不清楚,另外在73.4公里上芃芃山前段山徑的倒木也模糊了路跡,如果摸黑一定會迷路。登庫魯山或復興尖山,從北橫58.5K的登山口進出是比較好走的。
景色:復興尖山視野不錯。除了上庫魯山有一大段是穿越竹林之外,其他都是走在闊葉和針葉的混成木中,蕨類是好朋友,陰涼舒適。沒有碰上螞蝗。
爬山:庫魯山南峰(基點海拔1,360公尺),庫魯山(基點海拔1,570公尺)、復興尖山(基點海拔1,852公尺),旗山主峰(海拔1,308公尺)、1582峰(海拔1,582公尺),芃芃山(1,713公尺)。
2021/8/25-26 巴陵走到蘭陽溪 Damakey